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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晓|一发完】不赦

纸巾Jr:

原作背景,设定事发后薛洋成功补全晓星尘的魂魄


时间在凌迟常萍和杀阿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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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此地摆摊卖菜已有许久了,生意说不上多好,但糊口养家是绰绰有余。市集里每天人声鼎沸,常有位一身白衣的道士来他摊前。


这道士形容颇惹眼,长身玉立,盲眼负剑,遮目的绷带后隐隐透出淡红的血色,讲话是温平的调子,总与周遭嘈杂格格不入。起初他摸不准对方来路和脾性,怕这人不好惹,于是面上好言好语招待着,各种青菜也是拣新鲜的给,时间一长,对方仿佛认定他是个好相与的主,时常光顾,而他也差不多弄明白,反正这人瞎了眼好糊弄,也不会讲价,于是嘴上说的甜,手底干脆把卖不出去的烂菜叶子挑些混在里面,上称时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平白多几个钱,从未见对方生疑。


瞧见他沾沾自喜的模样,边上水果摊点心铺老板也学到似的,明面上摆一副热情脸孔,缺斤少两干得比谁都勤快。


反正是个瞎子,不坑白不坑。


 


直到那道士身边有了陪伴的人。


一开始是个白瞳的小姑娘,眉清目秀的可惜也是个瞎子,他们便没放在心上。可再过两天,就又多了个少年。


这少年看着可不好对付,他年纪颇轻,眉眼生的也俊俏,但这俊俏中偏偏透出一股子邪气。他低头摆弄了一下码得整整齐齐的萝卜白菜,漆黑的眼珠抬起来对上菜贩子的目光,问道:“这段时间,我家道长一直在你这里买的菜吗?”


他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赔笑道:“是,这位小公子,今日想要些什……”


对方眨着眼冲他一笑,扭头对那道士说:“行了,你俩等着,我挑。”


他声音带笑再正常不过,那双眼珠再转回来时却十足十浸满了凶光,一条长腿踏在放菜推车的边缘踩了踩,手下动作麻利,七七八八将摊子上最新鲜漂亮的蔬菜都扔进拎着的菜篮子里,从怀中摸出两枚铜板弹到目瞪口呆的摊主脸上,声线愈甜,两颗虎牙在他眼前一晃:“多——谢。”


他接住铜板,没反应过来“诶”了一声,那道士回身疑惑道:“可有何不妥吗?”


 


他张了张嘴,见那少年似笑非笑看向他,眉睫下藏着月黑风高的深黯,仿佛一把隔空横在他颈边的刀,无声的威胁。


他舌头打了个绊,连忙满脸堆笑应道:“没有,没有,哈哈哈,几位慢走……”


 


此后那少年颇勤快地来了几年,他们不敢招惹,只好忍气吞声。有时来的是那盲眼道士或少女,也不敢像从前那样糊弄,每次都乖乖地按分量收钱,生怕明天就被那小流氓找上门来掀了摊子揍一顿。


再后来,他们三个突然一起没了踪影。他松了口气,以为从此能安生了,却不料再见面时——


 


一身白衣的道士笔直地站在他面前,那柄总是裹在白布里的剑亮出来,剑锋贴着他的脖颈。


他吓得裤裆一热,两膝下也没了黄金,下跪的动作比收钱还利落,带着哭腔道:“道、道长!道长饶命啊!小的从前不是有意……小的只是贪小便宜!以后再也不敢了!”


重重几个头磕下去,他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却半天也听不到个动静,就壮着胆子偷偷转动眼珠向上看。


那道士一动不动,只有黑发和雪白的衣摆在夜风中轻轻飘摇,这种静默非常奇怪,不是那种犹豫要不要杀他的思考状态,而是一种完全的静止,微微低头的姿势、握剑的手臂角度,都在一点一滴流逝的时间中停滞着,没有丝毫变化。


他在地上跪趴得肩酸腿麻,终于忍不住轻轻活动了一下头颈,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得他再次死死伏在地上不敢动。


 


“晓星尘道长,你听见了吗,他承认从前欺你眼盲,你要不要杀了他啊?”


 


这声音年轻而陌生,含着阴森森的笑意,冷得他感觉从头到脚都冻成了冰,眼睛悄悄往上一瞟,只见那少年微笑着从阴影中踱步而出,与道士并肩而立,两人一黑一白,在夜里昏暗的巷子中站在他身前,勾命鬼似的骇人。


剑锋的凉意还从颈侧不断传来,他心中在恐惧之余还漫出一丝疑惑来,这少年的声线与他记忆里完全不同,可容貌、神色和语气又分明就是那个人。少年忽然垂下目光,正对上他没来得及低下的眼睛,笑容微微一敛,抬脚把他的脑袋踩了下去。


这一脚踩的并不重,力度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只是脚底贴着他的后脑,慢慢将他整张脸按在地上,这样一来,原本悬在他颈边的长剑就稍稍错开一点距离,可那道士依旧纹丝不动。


他怕极了今夜真的要命丧于此,即使脸贴着地,嘴边全是肮脏的泥土也颤栗地开口:“这位道长、这位公子……我家中还有、还有妻儿老小,求求二位放小的这一次吧……!”


少年挪开脚,有些嫌弃似的在地上蹭了蹭,凉凉地道:“道长,他哭着求你呢,你想放过他吗?”


回应他的只有男人匍匐在地上压抑的啜泣声,他恍然大悟一般打了个响指:“不好意思,我忘了……”


 


白衣道士忽然收回了架在他颈边的剑,对他道:“快走!”


他愣在原地,条件反射去看那少年,对方笑嘻嘻道:“不许走。”


 


电光石火间,两人便交上了手。那道士出剑极快,没两下便制住对方,闪着冷光的长剑抵住少年的喉咙。


 


他脑子里全是懵的,跪在地上不知所措,道士蒙在白布后的眼向他这边偏了一下,道:“走!”


他连忙想爬起来跑路,可全身上下不知为何僵硬得像块铁板,一动也不能动,龇牙咧嘴地挣扎了一会儿,耳边再传来的声音就含了怒意:“薛洋!你放开他,与他何干!”


少年勾了勾手指,道士横在他咽喉的剑就定住,黑夜的阴霾压在他的面容上,看不清神色如何,他音量很轻,阴恻恻的犹如鬼魅:“那我灭常家,又与你何干?”


语毕,他话音一转,忽然换回了从前的声线:“道长,怎么能与他无关呢?”


 


忽然,少年手一扬,一把粉末扑面而来撒了地上跪着的人一脸。他连连咳嗽,满嘴又苦又腥,慌慌张张地问:“这、这是什么?”


 


少年并不理会他,压着嗓子拖懒洋洋的调子:“道长,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夜猎了吧。”


 


没有回应,他两腿早已麻得没有知觉,大脑里仿佛塞满浆糊,全然顾不上奇怪面前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只在情绪崩溃的边缘拼命憋住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口而出的恐惧的叫喊,一边吐出口中混着那未知粉末的唾液,一边不抱什么希望地祈祷两人的恩怨能自行解决,放他离开。


任他怎么努力,那粉末还是被他吞下和吸入了些许,少年转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很满意似的笑了笑。


 


“道长,感应到尸气没有啊?”


 


那声音仿佛浸在蜜里的刀子,又甜又利,凌迟着他充血的耳膜。余光里那白衣道人向前迈了一步,高高挥起握剑的手臂。


 


身上的禁锢忽然消失了,他大喘了一口气,可浑身酸麻两腿软得打颤,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更别说逃跑。


 


他抬起头,视野所及之处那柄长剑正带着凌厉的风声落下,持剑者面色是非人的惨白,边上的少年死死盯着那张僵如死尸、毫无表情的脸——


 


撕心裂肺的惨叫陡然划破暂时的静寂,又在血光四溅中戛然而止。


 


 


-


晓星尘注意到用餐的气氛不大对,放下筷子转向平日那少年爱坐的位子方向,疑道:“怎么,你又和阿箐吵架了?”


小姑娘的声音气鼓鼓响起来:“道长你干嘛问他不问我!”


接着就是几声闷响和熟悉的骂骂咧咧,他扶额道:“好了,别闹。到底怎么了?”


身旁板凳轻轻一震,是那少年挪到他边上挨着他坐,口气半抱怨半责怪:“道长,不如下次我跟你一块去买菜吧?”阿箐的竹竿越过桌子够着来打他,一把清亮的音色斥道:“坏东西,你离道长远一点!”


 


晓星尘怕阿箐眼睛看不见,下手没个轻重真的伤到少年,连忙凭着声响握住竹竿拉开,好言好语哄劝着,心里莫名泛起一股子当爹的错觉。好不容易小姑娘肯回去好好吃饭,他问少年:“你没吃几口吧,饱了?”


少年捏着筷子把碗敲得叮当乱响,他按上对方手腕阻止,嘴里说着“不要敲碗”,却感到那只手扔了筷子反握上来,大抵还是年轻,如此寒冬里衣裳单薄也掌心温热,他挣了一下,少年握得更紧,拉着他的手一拽,整个人就往晓星尘身上靠,发梢扫着他的脸。


“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我没吃几口?”


 


晓星尘摸索着把碗盘往里推了推,空余的那只手隔着衣服和一层皮肉去摸他的胃,少年人平坦瘦削的身体带着体温的热度,顺着呼吸节奏在他手下微微起伏,他笑道:“猜的,猜对没有?”


后来他想起这一摸还有点后悔,他自己是基于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和调笑,谁知人家对他早有些别的心思,太亲昵的姿态助长了这小流氓的无法无天,居然扳过他下巴就亲了一口。


他颇震惊,一时没下手推开,第一反应是阿箐还在边上吃饭,第二反应松了口气还好她看不见,然而这几秒钟的迟疑就被对方理解成默许,欺身上来更缠绵地吻他。他不知道这少年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光凭当初亲这两下就敢肯定绝不是乖乖巧巧的良家小伙。后来少年偶然得知了他的想法,跟他再三撒娇喊冤,他笑吟吟地一一收下,不过是感情里无关紧要的纵容。


 


那天后阿箐和少年真的担起了买菜大任,小姑娘一路絮絮叨叨骂那些欺他眼盲的小贩,碍着他在旁边三句话就要吞一句太脏的回去。他听得无奈,边笑边摇头。少年负责提菜篮,他似乎很会砍价,这些日子比前段时间省下不少钱,阿箐难得夸他两句,两人间渐渐和平了些,晓星尘很欣慰,晚上就多炖了个肉,用少年提回来的排骨和砂锅——他知道来路是对方瞎编的,但没有拆穿。


 


锅盖掀开时肉香扑鼻,阿箐高兴得脑袋快扎进去,被少年揪着辫子拉开,毫不留情嫌弃道:“口水都快流进去了,看什么看,你又看不见。”阿箐恼怒地拍开他的手,一瘪嘴委屈道:“道长!他总拿我眼睛开玩笑!”晓星尘和稀泥和成了习惯,手伸出去抚了抚她的发顶,对少年说:“好了,看都不让人家看,今天罚你盛饭。”


阿箐有了庇佑,靠着晓星尘笑得花枝乱颤,少年拎着碗在锅边甜丝丝地威胁她:“还笑,再笑我把你脑袋按进去让你看个够,”饭勺敲了敲碗沿把黏在上面的米粒抖下来,“然后炖成骨头汤给道长补身体。”


 


阿箐气得要冲过去打他,晓星尘怕她被凳子绊倒,赶紧拉住她,笑着哄道:“别生气了,吃饭。”阿箐顺势一头扎进他怀里,嘟囔着骂忽然安静下来的少年,他拍了拍她的后背,疑惑少年盛饭怎么盛了这样久。


 


“……你自己好好吃啊,别给我夹了。”


晓星尘捧着碗,无奈地把堆得太高的排骨夹出来两块搁到阿箐碗里,耳边听到那少年带笑的嗓音。


“我想让道长多吃点肉啊,不然看你只夹青菜了。”


阿箐专心扒饭的脑袋抬起来:“是吗,道长,你怎么不吃,”说着就把自己还没吃掉的排骨又往他碗里放,晓星尘笑着把她伸过来的筷子推回去,温声道:“你们吃你们的,总盯着我干什么。”


阿箐这些日子实在馋坏了,被他推拒两下就扔回自己碗里继续开吃,少年却不依不饶,坚决不让晓星尘把碗里的排骨夹出去,情真意切:“道长,你太瘦了。”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晓星尘却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口中胡乱“哦”了一声,慢慢夹起排骨咬了一口,滋味鲜香,不过他向来不是个贪图口腹之欲的人,此时只是低头专心吃饭以掩盖一瞬间发热的脸。


 


前几天两人在阿箐睡后,借着黑夜放肆胡闹了一场,彻底越了那条不尴不尬的界。晓星尘甚少有如此放纵的时刻,气都喘不匀也要心惊胆战压着嗓子生怕惊了睡在外面的女孩。少年笑着俯身把他抱进怀里,手臂在肩胛骨和腰上收紧,声音懒懒的,在情欲里泡透了。


“道长……你也太瘦了。”


彼时他有一肚子话可以倾诉,最终还是都云淡风轻地化进一个笑里。晓星尘想,他一辈子里最憔悴、痛苦和狼狈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徒增感伤。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表情怎样,只听见少年一声轻笑,一口饭咽下去,慢慢悠悠地问:“诶,道长,你脸怎么红了?屋里火生的太热了吗?”


 


 


这一切过得太美好,仿佛上天可怜他蹉跎半生,一事无成,终于良心发现降下一个编织好的美梦。所以当他躺在冰冷的地上醒过来时,还对这过分幸福的幻境留有一丝脆弱的不舍。


 


他轻轻一动,边上即刻传来逼近的脚步声。什么人蹲在他身旁,喉咙里发出笑的气声。


“你醒啦,晓星尘道长。”


 


……美梦终于醒了,这个永生难忘的声音叫醒了他。


 


他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呕血般的恨意。


“薛、洋!”


 


恨完了却是茫然,死人再不会流血,也不能流泪。他周身失去冷暖,痛觉却在慢慢苏醒,从胸口,从心底,从多年来已适应了空洞的眼眶,还有曾握剑的手。


失去了生的希望,又被剥夺了死的权利,他一生里最大的仇人硬生生拽回他将碎的魂魄塞进已死的身体,不知安的什么心。


 


一只手托着他的后颈慢慢把他从散发着血腥气的阵法中扶起,他意识到自己忽然动弹不得,咬牙道:“……放开!”


对方的动作顿了顿,接着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另一只手抄着膝弯把他从地上横抱起来,距离贴得太近,少年讲话时胸腔的震动在他耳边温柔地摩挲,那声音熟悉得可怕:


“地上那么凉,我心疼道长啊。”


后几个字他咬得很重,拖长的尾音里是刻意晕染的暧昧,就像曾经在菜贩子摊前强调的“我家道长”一样,曾经在晓星尘眼中是少年人幼稚却甜蜜的示爱,如今所有温存都成了折辱,这些字句也不例外。


 


他迟迟没有言语。


 


薛洋将他放了下来,好一会儿的沉默后,才塞了一样东西进他手里,


是霜华。


 


他手势亲昵地帮他把一缕乱发撩到耳后,装模作样地问道:“道长,今晚要去夜猎吗?”


然后,晓星尘就感到自己的头不受控制地点了两下,仿佛一个沉默的应允。


 


周遭安静极了,想必早已入夜。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薛洋一扯他衣袖,像是看见了什么人。


“道长,你还记得他吗?”


 


话音刚落,又笑了笑,佯装抱歉似的:“哎,我忘了,你看不见。”


 


下一秒,晓星尘感到自己目标明确地朝着某个人冲去,他脚步掠地无声,可听见一人隐隐带着回音的惊叫,能判断出自己拐进了一条巷子。霜华铮然出鞘,划破沉寂地斩了下去——


堪堪停在这人的颈侧。


 


“扑通”一声,应是那人吓得跪了,伏在他面前哭求道:“道、道长!道长饶命啊!小的从前不是有意……小的只是贪小便宜!以后再也不敢了!”


 


……是阿箐曾骂过一路的那菜贩子?


 


他心底一片冰冷,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起。薛洋慢慢从身后走过来,听声音似乎有笑,却无比寒凉:“晓星尘道长,你听见了吗,他承认从前欺你眼盲,你要不要杀了他啊?”


 


少年的脚步站定在他身旁,晓星尘想,薛洋再如何恨他,那数年的欺侮难道还不够吗,让他自以为行人间正道,将他还未散尽的济世情怀彻底染上无辜之人的鲜血淋漓,再亲手把剑刃送进此生已亏欠良多的挚友的心口。


更别提他竟然生情——


 


遑论救世,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今时今日,薛洋此举又意图何在?


……真要让他永无宁日才罢休吗。


 


晓星尘失明多年,对外物感知极为灵敏。薛洋在边上动了动,他便感到剑锋方才还贴着的那人脖颈微微偏离,头似乎埋得更低。


 


一声抽噎,那菜贩子跪伏着拼命哀求,“妻儿老小”四字刀一样扎进他耳朵里,他此时觉得自己或许明白了,当年金鳞台上少年笑如春风,轻佻疏狂,仇结下了就是一辈子,永远由不得他的手来完结。薛洋在他耳边自导自演,像玩不够这一场恶毒的游戏,晓星尘无心考虑别的,身上禁锢一解便连忙收回剑冲地上仍哭哭啼啼的小贩喝道:“快走!”


事到如今,他唯求牵连进来的人越少越好,这菜贩子不过碌碌众生中为生计奔波的一个普通人,他断断不愿见对方掺杂进这场恩怨丧命于此。


薛洋却道:“不许走。”


 


事不宜迟,他挺剑出击,霜华与降灾锋刃相撞,擦出刺耳的声响。薛洋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更好像心有杂念似的胡乱应下几招,很快便被他制在剑下。他凭感觉偏过头去,一阵心焦:“走!”


 


没有动静,那人还一动不动匍匐在他面前。少年轻哼一声,晓星尘抵着他的剑感到喉结微微的颤动,瞬间明白又是他在搞鬼,麻木许久的愤怒骤然爆发,他咬着牙,紧紧闭了一下早就无用的眼皮,冲对方怒道:“薛洋!你放开他,与他何干!”


 


少年连剑都不用抬,他就被迫挪开了手。


“那我灭常家,又与你何干?”


那声音又轻又冷,仿佛在深夜里游走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好像所有情绪堆积成即将喷发的火山又猛地被浇灭,晓星尘心底的绝望、愤怒、难堪与痛恨突然全都化成了灰烬,兜兜转转又回到一切的开端,他周身只有无力。如果能动的话,一定毫不犹豫一剑杀了薛洋再自杀。他忽然清楚了薛洋永远不会明白他与宋岚始终的坚持,少年的恶太偏执,从根骨便开始长歪,与他说什么都是无用。他不懂,也不在乎晓星尘当初为何跨三省追捕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杀人犯,路见不平是多管闲事,救世是天真幼稚,所有善良都是多余,这世上的仁人义士皆活该一败涂地,受恶人报复也是咎由自取。


没人能扳正他,晓星尘也不行。


 


“道长,怎么能与他无关呢?”


 


这声线听得晓星尘一阵恍惚。


不是杀人诛心的恶鬼,不是轻蔑眼神下凉薄无情的罪人,而是义庄里多年相伴的少年,是他抱过,吻过,真心实意——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这、这是什么?”


 


问声凄惨,强行把他从茫然的痛意里拉出来。


 


“道长,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夜猎了吧。”


 


霜华已隐有异动,晓星尘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到他在做什么,可现如今他宁愿变成一具没有意识无法思考的走尸,供人驱使也好,腐烂成泥也好,总强过当下这局面。


——可薛洋不会放过他。


 


“道长,感应到尸气没有啊?”


 


那声音在他耳边回旋,仿佛地府的催命鬼,他绝望地转过身去,握剑的手臂挥起,做好杀戮前的准备。


 


小贩早骇得不会说话,他大脑里全是空白,时而闪现出故人流下血泪的脸,时而晃过师尊悲悯的眼睛,一时是师弟师妹想偷懒,扯着他衣角撒娇地笑,忽然又是黑暗中他伸手勾勒少年的轮廓——


 


可剑势凝在了半空,没有落下。


 


他一怔,复又听到惨叫声。


 


小贩的身体软软瘫倒在他脚边,鲜血缓缓漫开,湿黏滚热。一串血珠落地的声音,该是薛洋在他斜前方抖了抖降灾,甩掉剑锋上沾的血。


 


薛洋慢腾腾地说:“算了,还是老子自己来比较痛快。”


 


晓星尘已经不需要呼吸,可还是艰难地喘了口气,嗓子里仿佛卡了刀片,说话都痛得像咳血:“……你到底想怎么样。”


 


薛洋弹了一下剑锋,“叮”的一响。


“晓星尘。”


 


没等他应,又自顾自念叨了一声。


“晓星尘。”


 


念着念着自己噗嗤笑了,笑了两声又道:“这谁给你取的名字,太没水平了。”


 


他蓦然颈前一凉,降灾的剑尖对着他咽喉处比划了两下又放下,薛洋“唰”地收剑回鞘,往他面前走近两步。


 


晓星尘越发看不清他了。


 


薛洋再开口时语气就有些奇异,他说:“晓星尘,我……”


 


然后就没了动静,晓星尘等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忽然能动了,他握了握手中剑,不知为何还在等对方说完。


 


下一刻他便发现了不对。


薛洋这话的暂停并非出自本人的犹疑。


 


很轻的一声,像是谁撤了剑。


他倒了下去。倒在晓星尘脚边。


血肉之躯砸在地上,闷闷的一响。


 


“道长——!”


小姑娘哭喊的声音清脆尖利,瘦小的身体整个扑过来撞进他怀中放声大哭。晓星尘空余的手抚了抚她单薄的脊背,脑内却还没接受这一切的变化。他脚面上此前已经沾了那菜贩子的血,有些干涸了,现在薛洋的血也漫过来,滚烫滚烫,那触感鲜明得出奇,烫得他下意识后退,却踩到了摔在地上的降灾。


“……怎么……这是……”


他开口时嗓子哑的厉害,阿箐哭得抽抽噎噎,一边趴在他怀里擦眼泪一边解释,是她趁着薛洋和他离开,在屋子附近寻到了宋岚,找了好久才发现是头上的刺颅钉在作怪,费劲千辛万苦拔出来以后连忙两人一起进城里来寻他,正巧赶上这一幕。


 


“道长你别担心,宋道长已经把那个坏东西杀了!他已经死了!”


阿箐哽咽得话都说不利索,只拼命想安慰他,晓星尘抱了抱她,脸上肌肉牵扯着笑了一笑,无意识重复道:“死了……”


 


有几声脚步逼近,他茫然地抬头去看,视野里只有数年如一日的黑暗,阿箐晃晃他的袖子说:“没事,是宋道长!他、他说不了话……”


 


怀里是妹妹一样相依数年的小姑娘,面前站着此生的至交好友,脚底躺着仇人的尸体,似乎是个该高兴的境况,晓星尘有些不知所措。之前折磨他的痛楚似乎一瞬间涤荡干净,只剩四下漏风一般的空空回响。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薛洋惊天动地踹门而入时被中途斩断的笑声,霜华锋刃避开要害一剑刺出,彼时还有些恍惚,原来这人肚腹里也是血肉做的五脏六腑,他还道是一副寒石铁铸的心肠。


 


他甚至想——尽管这想法让他怀有负罪感,再稍微晚一会儿就好了,让他听完那句话,让他后半生不必抱着这点可耻的遗憾度过,让他的恨能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晓星尘怔了好一会儿,摸摸阿箐还在微微发抖的肩膀,弯腰摸索着把降灾捡起来,鼻尖嗅到一缕还未散去的血气。


 


“……此剑剑气阴郁不祥,不宜留在此地。”


不知在向谁解释,又或许只是说服自己的借口,他用袍袖掸去剑上的灰土,轻轻地说。


 


 


-


地上的人稍微动了动。


薛洋几乎是眼睛都不眨地盯了他几个时辰,一撩袍子蹲在他身旁,喉咙在焦虑中干涩得难受,开口时听起来却像笑:


“你醒啦,晓星尘道长。”


 


他或许该说点别的,可那人回应他的声音沉重,一字一字迸出都是痛楚,短短一个名字被他念出千回百转的恨意。他蓦然觉得无趣,撇撇嘴伸手想把晓星尘从满地早已干涸的血阵中抱出来,却因多日来失血过多而略感晕眩,脚步虚浮地晃了晃,手臂就下意识搂紧了他。


对方受他所控无法挣扎,只能咬牙切齿斥道:“放开!”


 薛洋闭着眼等那阵头晕过去,听他这般语气也只冷笑一声,披上他惯会的伪装温言软语,在真相大白的如今却显得阴阳怪气:


“地上那么凉,我心疼道长啊。”


 


起身走出血阵后他放下晓星尘,打量一番对方愈发惨白的面色,把反反复复擦过无数遍的霜华塞进他手里,随手拨了拨他脸侧微乱的散发,明知能得到任何想要的回答,他还是假意问道:“道长,今晚要去夜猎吗?”


 


 


他记性极佳,一眼认出这位曾经害他吃到烂苹果的先生。


小贩惊惶地缩在晓星尘剑下,哭求声哀哀不止,听得人颇心烦,他抱起手臂来,心说干脆不玩了,直接杀了他。


 


“晓星尘道长,你听见了吗,他承认从前欺你眼盲,你要不要杀了他啊?”


 


晓星尘的剑再往下一点,就能划破那人的皮肤,薛洋歪着头判断多大力度能割断他的喉咙时,目光在空中生生撞上对方眼里恐惧之余的一丝疑惑。


他挑着的嘴角一瞬间塌下去,抬脚慢慢踩着那人脑袋往下压,心里烦躁之意更甚,谁知对方吓得不管不顾,搬出妻儿老小来讨命。晓星尘心软,听了一定更加难受。


 


晓星尘是他的凶尸,一举一动皆任他差遣。薛洋想了想,忽然兴起,把身体的控制权暂时还回他手里。


 


果不其然,霜华雪白的剑锋即刻迎面袭来,他抽出降灾挡下几招,自知不敌,却也丝毫不怕,任由颈前冰冰凉凉抵上劈风而来的剑尖。小贩被他的咒术束缚无法动弹,那人两片苍白的唇间吐出来的话语终于有了热烈的怒气。


 


“薛洋!你放开他,与他何干!”


 


挺好的,知道生气,就更像个活人。他斜眼看那菜贩子哆哆嗦嗦的可怜模样,心说怎么能与他无关呢,道长,他欺你眼盲,害我们多花钱买别人不要的菜。同样是骗你,他怎么就能置身之外,没事人一样地活着呢?


薛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常家,其实比起补晓星尘的碎魂,常家人如何早被他抛之脑后。仇报了就完了,常萍捡一条狗命算运气好,以后不来挡他的路,他也懒得费心费力去寻他,人活一世,逍遥了才够本。


可对着晓星尘,就总也绕不开这个话题。连金光瑶都不知道他一定要灭常家满门的真正原因,只以为他们是倒霉催的被自己挑中当阴虎符的试验品。毕竟他没有卖惨的习惯,对晓星尘举着缺了根小指的左手讲故事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而世上又只一个晓星尘。


 


晓星尘没有回话,薛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当一个人的眼睛被遮住时,情绪就很容易掩藏。他慢慢从袖里摸出已经不太常用的尸毒粉,清清嗓子,突然换回过去几年来已成常态的声线:


“道长,怎么能与他无关呢?”


 


第一个字出口的刹那,他便敏锐地捕捉到了晓星尘神色的变动,那人嘴唇抿成一条线,边沿原本就淡薄的粉几乎全和脸色一样苍白。


 


尸毒粉撒出,他向来懒得听蝼蚁的哀鸣,尽管那在静寂的夜里格外响亮。


“道长,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夜猎了吧。”


 


他转头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人,毒性发作的很快,在不修道的普通人身上就更快,他幽幽笑着,好像在暗示着什么:“道长,感应到尸气没有啊?”


 


晓星尘在他的驱使下向前迈了一步,霜华清亮的剑光宛如黑夜的萤火,进行着杀戮前的蓄力。薛洋站在他旁边静静地看,想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找出一点痛苦、绝望或不堪。


但他只能看见旷野冰原似的空和凉,比横剑自刎的姿态还要令人心惊。剑已经顺着他的心意落了下去,薛洋眼神一暗,挥剑上前,一击毙命。


 


血溅到晓星尘的白道袍上,惹眼的很。他甩了甩降灾,一串血珠迅速没入地里,悄无声息。


 


薛洋一向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今晚行事却颠三倒四,让人愈发琢磨不透,他也发现自己的举动压根找不到一个好的理由来解释。


让晓星尘痛苦的事,已经不能再让他愉悦了。


 


“算了,还是老子自己来比较痛快。”


他说话慢条斯理,其实是自己也茫然,想等对方先开这个口。不过,他想,在晓星尘眼里,他的一系列行动无异于戏耍和羞辱,是他细细构思设计来折辱他心中的清平正道,是给已经写在自己额头上的“恶人”两字盖下一个笃定的章。


 


“……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嗓音沉痛到沙哑,比起恨来说更像疲惫。人总会厌倦这世间光景,更别提薛洋留给他的画卷如此肮脏。


 


好问题,薛洋低头弹了一下降灾幽暗的剑锋,他想怎么样?


他为人太偏执,要的就一定要,恨的就必须毁掉。仇结下了就是一辈子,情意动了也割舍不了。


 


他念了一声晓星尘的名字,滋味儿甜丝丝地在唇齿间过了一遍,犹觉不够,就又念了一声。这名字像他人一样,听着就干净得很,也脆得很,一碰就碎了,魂还要自己苦兮兮地补。


“这谁给你取的名字,太没水平了。”


 


降灾在他颈间比划两下,人都死了,伤痕还骇人地横在那里。多狠的一下,割得又深又准,当场就咽了气。


 


他暗无天日的黑眼睛里忽然又浮现出怨毒的神色来,手伸到一半,指尖停在距离那双绷带后的眼睛一寸的地方,这双眼珠正在宋岚的眼眶里览尽晓星尘看不到的景色,回去就挖出来物归原主,这么一想,他眼神重又轻快起来。


降灾收回鞘里,他说:“晓星尘,我……”


 


喉间忽然一阵冰凉。


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


接着是逐渐燃起的烫和痛,他近日来灵力损耗严重,不如之前反应灵敏,自然意识不到身后多了个无声无息的人。


 


或者说,死人。


 


眼神下瞟,瞧见拂雪泠泠剑光,从他喉咙穿过来,毁了声带,无法再说完最后一句话。


 


来不及诅咒宋岚,他还看着晓星尘,对方也“看”着他,好像在等他说完这句话。


 


说什么呢?其实他也不知道,晓星尘,你看吧最后还是落在我手里,晓星尘,你真是蠢到家了,晓星尘,你后不后悔给常家出头啊,晓星尘,你的好友宋岚还被我扔在一边挺尸呢,晓星尘,你想不想把眼睛拿回来啊?


现如今说不出口了,倒也轻松,他甚至还有些得意,这句话说不完,他得记一辈子,哈哈哈,跟宋岚夜猎的时候,行人间正道的时候,哪个年轻道姑看上他相貌抛媚眼的时候,都得想着,薛洋当初要说我什么呢?这么一想,一辈子就过完了,上黄泉路的时候怕是孟婆汤都喝不下去,明月清风晓星尘,一辈子陷在我给他挖的坑里,恶人做到这个份上,想想就值了,宋岚算个屁,晓星尘一根头发丝都没他的份,哈哈哈哈。


 


他重重扑在地面上,看着自己喉咙里的血慢慢流出来,一点一点迫近晓星尘的鞋尖。


而晓星尘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等。


 


-END-


这篇写得贼累人……歇两天……他俩真tm难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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